父亲过世后,我把母亲接了来。我忽然觉得,我的家里安了一个乡。在城市里,也许每人都可以安一个家,但感觉不到乡。城市人有家,没有家乡。乡下的母亲一来,就好像把乡带过来了。不论是天涯,还是海角,只要有母亲在,什么地方都是家乡。 母亲带来了辣椒、豆角、包谷,还有坛子菜,当然还有茶。那辣椒里带着老家
父亲过世后,我把母亲接了来。我忽然觉得,我的家里安了一个乡。在城市里,也许每人都可以安一个家,但感觉不到乡。城市人有家,没有家乡。乡下的母亲一来,就好像把乡带过来了。不论是天涯,还是海角,只要有母亲在,什么地方都是家乡。
母亲带来了辣椒、豆角、包谷,还有坛子菜,当然还有茶。那辣椒里带着老家的阳光,豆角里带着老家的土壤气息,包谷里带着老家的习习山风,坛子菜里,带着的是老家的乡俗味蕾,而茶,带着的是老家清冷的水样情怀。特别是还有那芨芨草一般的方言。
城里人营造山林,是在阳台上摆一个盆景,够了;城里人要营造家乡呢?把母亲请到两室两厅或者三室三厅,也够了。
母亲来时,是苦夏,我每次下班回家,都能喝一杯凉茶,是用家乡的老茶叶泡的,清凉,微香,带点苦味。母亲算计着我快下班了,烧壶开水,先给我把茶泡在那里,等我回家,恰恰好,水已清凉,这是在盛夏;到了冬天,我回家的那一刻,摆在我书桌上的那茶,应该是滚烫滚烫的吧。知子莫如母,知女莫如父,父母对子女,都是这样知冷知热的。所以,有母亲在,我们有充分根据这样推想来日。
也许在办公室是冷空调,冷风吹得头皮发紧,一脚踏上街头,那阳光如烤炉里的火,你好像可以看到那火舌子往脊背上烙。世界真的是个炎凉世界。没有相当强的抵抗力,你肯定是会发病的。我的感受力挺强,而抵抗力很弱,所以,很容易感冒。我不很想感冒世界,而世界却常常对我很感冒,总是把感冒往我身上推。
这种热感冒,人最是容易没精神。犯困,四肢乏力,坚毅如虬枝的骨头也好像变成了稻草搓成的麻绳,绵软,支持不起身子;更烦躁的是,口没味。腌豆角炒肉,是一味家乡特色菜,闻起来不香,吃起来寡淡;白辣椒煮鱼,尤其合口,那是上了湘菜食谱的,筷子都懒得伸;坛子里的剁辣椒口味重,极易下饭,但重感冒的人应该禁口。
以前在这时候,老婆要么是束手无策,要么是一个劲儿地催人去吊水。治病的理想境界,我觉得是让它自然好。老是吊水,容易坏身体,所以我常常是拖病,感冒什么的,我的经验是,拖一拖,常常就好了,只是人很吃亏。
母亲来了后,她的办法是土方子。把茶煎浓,红茶煎得带黑色,苦,翻倍的苦,哗啦啦倒在饭碗里,叫我喝饭。茶淘饭都是喝饭,像喝茶一样的喝。这是母亲的老法子。我体质不太好,母亲说怀我的时候,没什么东西吃,常常是喝糖精配水当顿饭,所以容易发痧感冒什么的,一发痧一感冒,就口没味,什么都不想吃,美味佳肴都失去了胃口,辣的,酸的,都不想吃。人不吃肯定不行。母亲就叫我喝茶淘饭,与那些油腻味重的炒菜比较起来,茶淘饭特别清淡,但与白开水比较起来,它又带着浓苦。科学家说,水是无色无味的,而茶呢,是水,又不是水,茶是有色有味,而且可能还有药效。何须魏帝一丸药,且尽卢仝七碗茶。估计苏东坡的身体也不太好,也可能经常感冒吧,而他一感冒,是不是也常常用的是茶淘饭的方子?想来应该是的。茶是一种药吧,最少可以疗治炎凉世界下所得的小病恙。
母亲有病没病,常常是茶淘饭。转去二三十年,母亲因为无菜佐饭,把茶当菜当佳肴;现在呢,素菜荤菜,虽然不是应有尽有,但想有还是可以有的。母亲在我这里,菜肴每餐都有三四样,她却一星期有一两天,独自一人,像过去一样要弄一碗茶淘饭,不夹菜,也喝得津津有味。母亲是回忆过去有味,还是无病防病的意思呢?
母亲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:无味才有味,少味才多味。喝白开水之后去吃糖,糖就格外甜,喝了一罐蜂蜜再来吃西瓜,再好的西瓜也寡淡如木屑。菜拌饭,有味,有些还是浓味,可是天天吃,会觉得一点味道都没有;茶是少味或是淡味的,茶淘饭当然也是少味或是淡味的。要想味道浓郁,那么先品味清淡吧,要让菜拌饭有味起来,那么先茶淘一下饭吧。
所以,口没味的时候,我常茶淘饭;如果觉得心没味,我就直接去喝茶。